台灣最醜的男人
(本文取材自《阿里疤疤——台灣最醜的男人陳明里的故事》一書第96∼100頁,感謝健行文化慨允轉載。)
文/陳明里
從工廠爆炸受傷的那一刻起,全家總動員,一起分擔苦難。媽媽照顧我住院,在台北人生地不熟,又乏資源可資運用。公司在石牌訂一間小旅社房間,安頓媽媽的住宿問題。
媽媽夜以繼日,不分寒暑,不論颳風下雨,每日來回行走於旅社與醫院之間,為我準備水果及營養補品。經常提著大包小包到病房,例如榨柳丁汁,我喝最多。媽媽說:「吃個幾牛車的量,絕對是跑不掉的啦!」
媽媽的心,裝滿無盡的愛,她讓我心裡頭有股踏實的安全感。我排行老么,兄姊又愛護我,從小就備受照顧,媽媽的愛,一輩子銘記在心,亦時時感動在心。
話說大哥與大嫂正忙著田園農事,家裡有三個尚未入學的小孩要照顧,他根本無暇留在台北陪媽媽與我,便利用每個週末搭夜車北上,如此南北來往兩地跑,以探視了解我的病情。
當時鄉下裝電話的家庭不多,一般人還是裝不起,仍以書信或打電報聯絡居多,或者就是到村內的商店家,借用電話接聽。想知道我的狀況,並不太容易。為了我發高燒不退,大哥好幾次扛著一大布袋椰子帶上來。這些椰子是他去大姨媽家的果園裡摘來的,鄉下人深信喝椰子水是最有效的退燒藥,當然不能缺席。
有一次,他照例扛著一布袋椰子,從屏東搭火車到台北。因為當天是雙十節,從博愛特區到台北火車站間實施交通管制,火車就在萬華站停靠終點。不知情的大哥下車後,一時不知該如何轉車,身上又扛著一大布袋椰子,只好沿著火車道旁(中華路)道路一直走,最後走到忠孝西路上飯店前站牌下,再搭公車到石牌的租屋處找我。
從小到大,大哥就很照顧我、疼惜我,能吃的、能用的、能帶的,他總是毫不吝嗇的邀我一起分享,或分送給我。有一陣子大哥迷上吃山產,每當我回南部過節或度假,他還特地去荖濃買山產回來。他的愛與真誠關心,讓我這個做弟弟的無話可說,尤其在我最苦難的當下,更顯得彌足溫暖與珍貴。
而大姊從我受傷的那一夜起,就一直陪著我,平時下班後及例假日,她從新莊趕車到石牌探望我,送雞湯或高湯補品,看顧媽媽噓寒問暖,寸步不離陪著媽媽,分擔媽媽的壓力,給予精神上的支持。
大約在五年後,我離開做復健的地方(陽明山紗帽橋),搬到大姊家開始過新生活。我嘗試去新莊的菜市場買菜;到股票券商公司幫姊夫辦理買賣交割事宜;帶著小外甥到西門町去看電影;定期回醫院看門診。這些過程是我學習適應社會的第一步,也是我改變的開始。
遠在高雄的二姊,忙著她的小販工作,要照顧三個小孩與家庭。有好一陣子,我沒有看到她。有一年,我能走動回家過年時才看到她,姊弟久別再見,心中自是激動與不知如何說什麼好。
「你的頭髮是真的還是假的?」好久不見的二姊夫端詳了半天問我。
「這當然是真的。」我回說。
她又說:「長得又濃又黑,不像真的。」
頭髮已被燒得一乾二淨,剪除後重新長成這個樣子,我沒有特別去理它。
二姊個性比較直與憨厚,且不擅於表達自己情感,平時忙著家務事,以她的環境自顧尚不暇,哪能須臾離開?
遠在馬祖服役的二哥來信問起,為什麼沒有我的訊息?那麼久沒有寫信給他。平時我常與二哥書信往返,互報平安。他說我受傷沒多久,他即已察覺有異。我那麼久都沒有寫書信給他,他只好寫信追問大姊。
第一封信,大姊不敢明說我已受傷,但在幾次信件後,二哥再次追問,不得已下,大姊只好告知二哥說:「明里受傷住院中。」
二哥知道後,寄來所積蓄的軍俸餉銀,託大姊買營養品給我。
1975年11月26日清晨,二哥搭軍艦在基隆港口靠岸下船,與大姊會合後趕到醫院看我。我正好住院進行手部的重建手術,他看到我的那一刻,早已渾身不舒服,站不住腳,淚眼模糊。
我看到他,心頭情緒有如翻江倒浪般洶湧激動,無量傷感,兄弟見面淚眼相對,一旁的媽媽,早已禁不住淚眼汪汪,淚如雨下難以制止,一家四人,情緒起伏哽咽語塞,不知從何說起這悽慘的事。
二哥說在我發生事故前沒多久,他在軍中出公差時,也不慎手肘誤觸車輛的排氣管,遭致燙傷並有破傷風的情形,一度情況危急。他沒有寫信告知家人意外燙傷,所以我們完全不知情。
有全家人的精神支持與行動關懷,讓我得以在最脆弱的時刻,還有一處最溫暖及最堅強的避風港可待,這是我的福氣,也是我們家最寶貴的資產。我看到,也感受到,全家人用愛與關懷,一起分擔我的苦難,全家人用呵護與包容,真心接納我的不一樣,用行動陪伴我,一起面對新生活。
第一次回家時,幾乎所有的遠親與近鄰都來探視,讓我十分感動。媽媽忙著向大家說明治療過程,親友個個為之鼻酸,說到難過處,大家相對無語似欲語,更不知如何來安慰我。倒是三個年紀只有3到6歲的小孫子,知道這位怪叔叔回來,竟然全部賴在鄰居家,怕到不敢回家吃午餐,一直躲到吃晚餐的時間都沒有回家。
想不到撼動我心弦的感動時刻,對小孫子而言卻是震撼的一刻。他們只是小孩子,沒有人向他們說明叔叔怎麼會這樣?怎麼接受如此面貌者的出現?又怎麼會了解叔叔到底是怎麼回事?他們沒有機會學習如何面對「最醜的怪叔叔」。
天晚了,媽媽只好去找他們回來。媽媽說:「過來,不用怕!他是咱叔叔。傻孫子,他又不會怎樣,叔叔他只是身體外表受傷了。再過幾天,叔叔就要與阿嬤回台北住院動手術。叔叔已經好久沒有回來了,這一次他回來省親,呼伊知道大家對他的關心與鼓勵,要他放心,不要擔心。」
大哥的朋友偶爾會來家裡聊天。客人來訪時,大哥會介紹我給客人認識:「這是我小弟,他燒傷了,最近回來玩。」大哥不會叫我離開,我也靜靜的留在客廳,我沒有什麼好躲藏的,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,要談什麼話題,我不在意。
這是我的家,是我最好的避風港。家人不會要我走開,他們尊重我。
遇見真命天女
由 disable 在 週日, 2006-10-29 10:16 提供
文/陳明里
女友離開後,我就沒有奢望過有結婚成家的日子。似我燒成如「鐘樓怪人」的一個人,想找到婚姻的機會可說是天方夜譚。世人見我如斯,除了同情之外,還能有什麼?但說到感情事,絕對不能以同情出發,也不能以悲情訴求。我要的絕不是以同情相待,或以悲情維繫。
我曾試圖在工作圈追尋適意的人交往,但都沒有成功。坦白說,以我的情形要能找到對象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在我的工作與生活圈,女性朋友多於男性朋友,也曾有想要追求的女性,但最後都是單戀收場。
認識淑女是我的福氣。老天給了我機緣,讓我有成家的機會。而且是「選擇所愛,愛所選擇」。對一位傷殘者而言,意義深遠。
一生一世感恩生命中三個女人,媽媽,前女友,淑女。
這三個女人影響我一生至深。她們的厚愛,陪伴我度過生命的谷底,積極幫助我走出健康的生命。我常想,我何德何能,能受此三個女人愛護關照?如果沒有她們,我將孤苦一生,我將如黑夜不盡!
淑女是我的摯愛,也是我一生的最愛。結識她於殘障聯盟,她是我面試進來的。一位同仁介紹她來應徵,她初見我確實嚇了一跳,因為同學並未告訴她我的狀況。她負責會計業務,做得有條不紊、乾乾淨淨的。我很欣賞她的責任心,以及自我提升的上進心。
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她有所好感並採取行動追求?話說1993年8月間,我與柴松林教授、詹火生教授、許文彬律師等一行10餘人應中國人權協會邀請,前往中國北京、濟南、上海等地,進行有關社福、環保、司法等人權工作訪問參觀。這是我第一次到大陸,感覺很新鮮與好奇,但也感慨萬千。
一路行來,我看到共產社會主義福利制度與被扭曲的人性,感受到極大的震撼與不可思議。一週的行程緊湊,當我甫落腳上海市銀河飯店,謝東儒專員來電說:「青商會鄧仁周總幹事告知,你獲選為十大傑出青年。」
同仁萬里報佳音,一時之間興奮不已。接著淑女在電話中向我說恭喜,我說:「謝謝妳,我很想妳!」她頂回來說:「少來!」我追著又說:「回台北再說了!」
打鐵趁熱,心動不如行動。我展開追求,不達目的,絕不罷休。
有一天晚上,我邀約她到天母球場旁某家西餐廳用餐。我說:「謝謝妳在這一段時間的幫忙。」她說:「哪裡,這是我分內該做的事。」
用餐片刻後,我開口表示:「我喜歡妳。」 她微笑以對,沒有說什麼。
她曾經跟我提過:「這是不可能的事,家人不會接受!」
這是實話,也是非常現實的問題。在世俗的眼光中,一般人要與身障者交往或論及婚嫁,簡直是「不可能的任務」。除非是「社會革命」與「價值革命」及「家庭革命」三者同時舉事,才能畢其功於一役。
我有信心,也擁有基本的條件:我有責任感,以家庭為重,有穩定的工作與收入,有自己的房子,有愛我的家人,及最寶貴的知識能力與清楚的頭腦。我不氣餒,也不退縮。既有清楚的目標,我謀定而後動,並即展開積極的具體行動。
我向淑女說,下班後,我可以順路開車送她一程。這一程,我直接送到淡水商專,她在那裡讀夜校。她下課後,我再回去學校接她,送她回租屋處。這段溫馨接送情,持續到她畢業。這是我當時唯一能做的事,趁這段時間,我與她閒話家常,愛苗自然而然滋長。
女怕纏,男怕煩,一點也沒錯。既然不排斥,那就有機率促成。我可不能錯失機會,我也不願放棄機會,我很清楚怎樣才是我喜歡的人。我不是隨便選一個人,我有自己的擇偶想法。
交往的日子就這樣開始,我珍惜與她的交往與發展。我花時間與她聊生活上的事情,也從交往中開始了解她的生活態度與家庭背景。從國中起,她一直是以半工半讀方式完成學業。我很欣賞淑女的獨立個性,與做事負責的態度,又能侃侃而談及理性的溝通。
漸漸的,我們有更多時間與機會相處,尤其在假日,我帶她出去玩,我帶她進入我的生活世界,透過生活上的互動與近距離接觸,互相了解彼此習性與價值觀。
我心疼她長期在外租屋生活,又常吃外食,飲食生活不正常,營養不均衡,我做菜邀她一起共享。我順勢教她學習如何作菜,我認為這是每一個人該有的基本功,而且所有人都該學會做菜,如此就不用怕挨餓,即使有朝一日沒人做飯鬧罷工,也能自食其力。做菜很有立即性成就感,好吃與不好吃,立即受到獎賞或懲罰,不是嗎?
有一天我送她回七堵家,我在她家附近巷口停車,她自己回家去。她阿嬤在陽台上看到她下車,問說:「誰開車送妳回來?」
淑女回話說:「以後再告訴阿嬤。」
這麼神祕?是誰不能說?
每一次送她回家,都是這樣子。我不以為意,我很清楚自己的處境與狀況就是與人不同,也急不來。
有一年元旦假期,淑女問我:「我想帶阿嬤去日本玩,好不好?」我回答:「好啊!」
淑女常跟我提起阿嬤,說阿嬤從小到大如何疼惜她,如何照顧她,阿嬤與她的感情有多好,我聽了都覺得有阿嬤真好。
就是這個時機,我去接送阿嬤與淑女到機場搭機。這是我第一次與淑女家人進行「第一類接觸」。這時,我與淑女已交往二年左右,感情漸入佳境與穩定時期。
到了機場,阿嬤直接問淑女:「伊就是妳的男朋友?伊對妳好嗎?」
阿嬤又問:「伊幾歲啦?捺也燒成這樣子?伊年紀大妳那麼多,妳自己要斟酌。看起來人是不壞,但是……反正妳自己要想清楚就好。」
之後,阿嬤每天都在陽台前等淑女回家。「妳捺不帶他上來休息一下?」「阿伊什麼時陣會來接妳回台北?」
「咱們去找我姑媽與爸爸說這一件事。」淑女向我提說。
姑媽知道我們的事後,積極幫忙玉成這件婚事,岳父也支持我與淑女的終身大事,認為年輕人,喜歡就好。但岳母有其意見及堅持。我很感恩與感謝淑女及家人長輩的愛護與支持,但很遺憾,沒有時間及機會,讓岳母更了解我。
有一年春節,我帶淑女回屏東老家玩。事先我沒有告知媽媽我會帶淑女回去,就在除夕夜晚抵家時,媽媽既驚又喜!家中老老少少以關切的眼神盯著我與淑女。
「你們什麼時候要結婚?」媽媽與大姊問起我。
面對家人的詢問,我直說,你們甭緊張啦!我若打算好,就跟你們講。從媽媽盼望的眼神及兄姊期待的心情,確實是一股有形的壓力與無形的推力。這一趟春節之行,成了我們互訂終身的時間推手。
1996年4月25日(週四),農曆的3月8日,我們在故鄉(屏東縣高樹鄉)鹽樹村老家舉行婚禮,宴請族裔至親與家鄉人士近40桌。
不想驚動新聞界的媒體朋友,所以未發喜帖邀請記者。結果當日有台視地方記者接到通告,又不知我在何處舉行婚禮,急得到處在村子問消息找人。台北的主播台在追新聞,交代一定要交稿給畫面。果不其然,這一播報,全世界的華文電視台全看到。
鄉下地方民風純樸,村落分散,聚落處小,找人如果沒有問對人,一時之間要找到人,還真不容易!但有一個竅門報你知,若要尋找婚宴喜慶場所,聽「古吹聲」在哪裡響,就準沒錯。
宴請了南部就不能漏掉北部。4月26日晚上,我在台北的康華大飯店補請北部的眾多好友與工作伙伴。因部分好友入席稍晚,致未能好好接待,深感過意不去,在此表示敬意與謝意。
隔日一早,我攜淑女飛往新加坡及馬來西亞蘭卡威等地度蜜月旅行,在新加坡樟宜機場甫下飛機就被當地的導遊眼尖認出說:「你太太好漂亮喔!你真有福氣,討到一位好老婆。我很感動你老婆的智慧與真情。」導遊真情流露的如是說。他的一席真誠話語,讓我與淑女溫暖在心頭。
從初識、相戀、相愛、訂婚到結婚,經歷了三年多的時間。我與淑女態度堅定,克服所有障礙;語氣和緩,面對所有為難,堅守共同的抉擇。有情人,終成眷屬。